為什么大學同學畢業出路分化那么大?
《金榜題名之后》并不滿足于揭示文化障礙如何阻礙寒門學子的發展,而更致力于探究寒門學子發揮能動性突破文化障礙的過程和機制
責任編輯:周建平
鄭雅君
大學里的“直覺依賴者”和“目標掌控者”
鄭雅君18歲時,在家鄉甘肅張掖有著內外統一的認知:她少年喪父,自強堅韌,高考成績列全省第40名,進入百年名校復旦大學。
18歲之后,在復旦社會學系,鄭雅君認為自己是個異類。她度過了失魂落魄、格格不入、傾盡全力的四年,認為身邊同學自信耀眼,校園規則(在線選課、書院制等)晦澀難懂,自己不僅一無所長,還不知道該做什么。她對大一的記憶,只剩下選修了好評如潮的“社會學導論”,卻聽不懂教授的旁征博引,“這更讓我確認了自己的差勁?!彼f。
她用三年的時間去追趕想象中的“同學”,在大四獲得香港中文大學的交換機會——比多數同學晚了一年——卻再次遭遇沖擊?!盎浾Z聽不懂,英語也聽不懂,和其他同學的差距也更大。復旦的同學已經開始找工作、升學,我還在香港渾渾噩噩。那學期壓力非常大,睡不著,大把大把掉頭發。我反復想我要干什么,又覺得我什么都沒準備好?!?/p>
因年紀相仿,亦是校友,我與鄭雅君經歷了同樣的大學環境:大一適應期,大二搞成績搞社團,大三去交換去實習,大四開學即面臨秋招、保研和遞交海外申請。這緊鑼密鼓的節奏不是每個學生都能踩準的,鄭雅君就慢了一拍。
但鄭雅君是幸運的。在她拉抽屜般的自我懷疑中,復旦展現出了支持性功能,為她提供了緩沖區:教授建議她繼續讀書,并推薦她去復旦高等教育研究所做研究助理;她延畢一年,停止亂打亂撞,沉心讀書,后通過保研進入高教所讀研。
鄭雅君決心通過研究解決自己的困惑:社會出身對個人的影響如何延續到大學階段?她在學習中確認,寒門學子在大學所經歷的周折和迷茫,并非奇異的個例,而是結構性現象,是低階層局限的見識和大學里被默認的文化之間的鴻溝所致。
通過對中國南北兩所頂尖研究型大學62名畢業生的跟蹤個案研究,鄭雅君回答了兩個問題:畢業出路的選擇如何形成,以及家庭背景或社會出身如何造成出路分化?這一研究在2023年春季出版,書名為《金榜題名之后:大學生出路分化之謎》。
在理論視角上,鄭雅君將上大學看作是學生在學校里經歷社會化、建立自我認同與人生理想、選擇生涯道路的關鍵過程。該研究聚焦于中國的精英大學,原因有二:一是這類大學招生的高度選擇性已經控制了學生在天賦和才能上的差異,也因此她的研究對象集中在成績排名前50%的學生。換言之,這些學生都足夠聰明也足夠努力,卻在畢業出路上仍免不了受到社會出身的影響。二則因其所面臨的價值和意義沖突最為尖銳,身在其中的寒門學子可能尤其迷茫。一流大學必須堅持傳統的精英教育價值,激勵學生不滿足于個人功利,去追求崇高理想,另一方面卻必須面臨社會對其憑借文憑實現物質成功的期待。
在研究前期,鄭雅君潛意識認為,不同家庭背景的學生對出路選擇有不同的價值偏好,文化差異也就是偏好差異,賦予了影響因子不同的權重。這一預設很快就在訪談中折戟,無法解釋個案差異,研究框架轟然倒塌。
“我再去北方大學訪談,再琢磨,發現就是我預設太強了。我預設大家都在做一個理性選擇,但其實很多人根本沒有在理性選擇的框架里做事?!编嵮啪f,“他們的成長經歷沒有賦予他們及時做出理性選擇該有的信息和眼界。有的人起點低,弄明白很多事情就是要慢一些。就像我能申請交換時,其他同學已經交換完了?!?/p>
鄭雅君歸納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上大學”實踐模式:目標掌控者和直覺依賴者,以此區分名校生在組織大學生活中表現出的思維、認識、評價、行動的不同模式。名校如迷宮,每一條小路(如科研、學生會、社團、實習等等)都各有乾坤。玩家們(學生)在小路之中穿行探索,一邊選擇自己的路線,一邊收集有價值的籌碼(成績、經歷、獎項等),直至抵達迷宮出口,用籌碼兌換下一旅程(出國留學、國內讀研、就業)的入場券。目標掌控者手握地圖,穿梭自如;直覺依賴者略知一二,摸著石頭過河。
目標掌握者的核心特征就是了解大學及勞動力市場中的制度和非制度性規則,有意識地樹立職業生涯目標,并一步步靠近目標。比如打算畢業找工作,就要有意識地積累目標行業的實習經歷,將成績保持在一定水平,如果要出國讀研就努力提升成績和學術經歷,弱化與此無關的投入。而直覺依賴者則是無意識地陷入無目標狀態,主要依靠直覺和舊有習慣來組織大學生活。比如有的人會想當然地以為大學的主要任務就是好好學習,參與實習實踐就是“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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