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西游記》是曠野,無限延展
和各種各樣“可能的自己”相處
要拉開架勢來談一談《西游記》著實是一件難事。
對于中國人而言,《西游記》的影響太廣泛了。別說讀書人,就沒讀過書(《西游記》原著)的人而言,也一定曾經被它的故事、人物和風格所感染。我們其實很難把它僅當成一部小說、一部完整的自足的小說來看待。它或多或少影響著我們的知覺結構,進入我們的下意識,它內在于我們,就是我們的一部分。
它所設定的情境,從社會到個人,從“遠方”到家常日用,潛移默化中,我們的思想觀念、自我認知、價值取向和情感方式都被它所印證,也被它所塑造。很難判定我們的哪一滴血來自它,我們的哪一個DNA、哪一個細胞來自它,但我們就是知道,它進入并且留在了我們的身體里。
曾經有人認為《西游記》講的是道家煉丹。雖然《西游記》講的是佛家故事,但大量使用了道家詞匯,一開始孫悟空訪仙學道,是道家,又明顯采用了禪宗路數,又向下開啟了我們都很熟悉的武俠的修煉模式。它是混雜的、融合的,是中國民間世界觀和民間想象的一鍋雜燴——這不是貶義,這說的是它有各種各樣的方便法門,它天然地有開放性和生長性,經得起從明清到現代的各種理解和闡釋。比如也有一種現代說法認為,《西游記》是一部成長小說,我覺得也對?!段饔斡洝反_實是中國古典小說中少有的、具有成長小說意味的作品,它可以被理解為成長的寓言。
也許我們一直沒有很深入、很清晰地想過這個問題,但實際上,中國人從小看《西游記》或者接受由它所衍生的故事,它已經把一個理解自己人生的模式框架嵌入到我們的腦海里,“取經”是一種隱喻,構成了我們對自己人生的一種解釋。
在我們的生命歷程中,我們也會覺得,自己實際上是在完成我們每個人命里的“十萬八千里”,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也在走我們的取經路——充滿了不確定性,不知道過了這個村,翻到下一座山又會碰到什么樣的妖怪,我們的問題就是怎么闖過去,修煉成為自己。
每個人在讀《西游記》時,并不一定因為覺得自己就是唐僧或是代入孫悟空才喜歡這個小說,它的投射和認同其實更為復雜,我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乃至牛魔王的影子,他們構成了生動的原型,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能從這些形象里找到自己的某種面相,能夠通過他們來辨認自己、定義自己、認識他人。所以,這樣一部小說,對我們來說,幾乎就是一部龐大的教育與成長的游戲,直到周星馳,其實也沒有離開這個脈絡,這恰恰是它的生命力之所在,它提供了原型性格,也提供了原型故事,每一代人都可以在這個平臺上代入和演繹自己。
取經的這條情節線就是成長的過程,數百年來,無數的讀者應該很少有人認為“取經”真的就是為了取到的那部經吧?我們看的恰恰是取經的過程,不僅是結果,是通過行動克服困難、獲得意義的過程。過程就是意義。師徒幾人在取經過程中,通過在人世間的磨煉、行走,通過所經歷的一切取得最終成就,這也是我們每個人在此時此刻的“存在”。
對一個讀者而言,文學是我們在生活的一點停頓中獲取的和自己相處的時間。我們和《西游記》相處,和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僧相處,和妖魔鬼怪相處,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是和各種各樣“可能的自己”相處。所以,這也是一個中國的“自我的游戲”,我們借此進行性格和人生的“拼圖”。
自我對世界天真的、少年般的信心
《西游記》帶來了一種“飛翔”之感,它和我們的生活、日常經驗有關,但同時又能超越它,能夠為我們想象的世界建立起一個新的邏輯,它需要天賦、想象力,需要更遼闊的視野。
也因此,它的存在在中國的古典名著中有著獨一無二的價值。過去我們講它是浪漫主義的,但其實它和西方意義上的浪漫主義有很大不同。把它放到現在網絡小說的修仙、玄幻脈絡中,更能看出它的特性。它的童心和游戲精神,相對于我們主流的文學傳統而言,是非常稀缺的,它是另一脈民間傳統,對自我對世界都懷有一種天真的、少年般的信心,《三國演義》《水滸傳》是成人的,《紅樓夢》是成人返觀少年,只有《西游記》是純然少年的——在民間關于世界保有天真、快樂、勇敢和好奇的神話想象和敘事傳統中,《西游記》無疑是最美好的結晶。所以很好理解,為什么在四大名著中,《西游記》的動畫改得最早,在大眾文化和后現代語境中的演繹版本最多。
當年真實的玄奘,在公元628年獨自踏上去印度的取經路。放到今天,我們都知道印度就在那里,它的地理位置是什么,這一路上可能遇到什么。但在彼時,玄奘面對的是絕對的未知,但他就那樣毅然地獨自一個人走過去。這就是勇毅前行的精神。
所以在我們的文化中,大家始終對玄奘的精神和氣概不能釋懷,老百姓忘不了他,反反復復地講著故事,心向往之。講了幾百年,故事越來越豐富,最后形成了《西游記》。
玄奘很了不起。說實在的,換作是今天,要是不帶手機,別說去印度,如果沒有定位和導航,我們可能甚至沒有勇氣離開市中心去到郊區。但玄奘是排除萬難,在絕對的陌生中向著異域而去。
《西游記》的人物設定其實是罕見的,我常常覺得,《西游記》里的唐僧不是玄奘,唐僧、悟空、八戒、沙僧、白馬加到一起才是玄奘。像《三國演義》,它是幾個政治集團,《紅樓夢》則是基于家族邏輯,《水滸傳》是江湖邏輯。這些都是我們傳統中高度熟悉的。但《西游記》,它是一個課題工作專班,它的設定是,我們現在要攻下一個課題,組成一個班子,為了一個特定的目標,把幾個來路迥異、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湊到一起,一塊兒去做一件事。這樣的人物結構在中國的其他古典小說里其實很少,它其實特別具有現代性,它的關系邏輯是現代的。
現代社會的人情世態在神佛妖怪的世界里亦莊亦諧地映照出來,偉大的古典小說一定包含著某些現代因素。師徒的小團隊差不多也就是我們現代人、現代企業的關系模式,這支團隊是如何磨合的?一開始各有各的心思,最后如何逐步變得齊心合力,完成目標,它可以構成對應現代職場的一種觀照和體驗。從很多不同的角度,它能夠和我們現在的經驗發生呼應。
所謂經典,就是一些對我們的文化、精神,對我們的自我認知起到非常重要作用的文本。它們并不是簡單的、自足的一本書,自創作完結后就一直留在了那個遙遠的時代,受后人景仰和回望。實際上,它們就在我們身上?;蛘哒f,不論《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還是《西游記》,它們都不是死的、靜態的,它們是開放的、活的,在一代一代的中國人身上活著。正是在這種活著的東西中,我們體會到我們是誰,也體會到我們可能是誰,它們都構成了我們的“根源”和“遠方”。
關于根源和遠方在哪里,這類似于“我是誰”的哲學探索——我覺得這不是在空間或者時間意義上去尋找的一個東西。雖然我們常說要回歸傳統,回歸經典,但其實,我們依然活在2023年,并且,不論從實踐意義上,還是空間意義上,都沒有人真的想要回到1000年前去。根源和遠方就在我們身上,在我們的文化中,在我們所領受的這些經典中,它們引領我們不斷去重新體驗、去認識、去拓展。這些經典的精神、胸襟、神韻、智慧在塑造著我們。我們通過這些經典去更好地認識我們自己。
到了這一代,我們要把什么東西放進去?
對于經典而言,學術的態度是一板一眼地去作出詮釋和闡釋,而我們作為普通的讀者,只是帶著“我”此時此刻的生命感受去領會和發揮。
經典的生命力一方面固然在于學術上的闡釋和傳承,但更多的是來自讀者。明清小說浩如煙海,在漫長的傳播過程中,留下的經典名著少之又少。這些留下來的能夠被我們看到的作品,幾百年來,始終和一代又一代的讀者、一個又一個普通的個體生命發生真正的連接與呼應,對應著人生的不同層面,回應著不同的人生問題,它們的力量就在于此,具有超越時代、超越歷史的力量。
說到底,在閱讀時,人物的性格、命運、選擇、悲歡,他所受的限制和他在限制之內的盡情奔放,孫悟空戴著生活和命運的緊箍咒在奮斗,我們是在為這些所感動、征服、引領。
從時間的縱向來看,無論是明代的人,還是現代人,抑或是生活在當下的人,我們都在各自的生命和經驗的基礎上去閱讀和理解,給出了我們每代人對于“取經”、對于人生中的磨煉的不同感受和理解。從橫向來看,《西游記》的偉大、它無窮的生命力便在于它的寬闊。它像一個復雜的套盒,像一座山一片荒野,大孩子小孩子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我們在孩童時期看到的《西游記》更多是它童話性的一面,隨著年歲漸長,我們會在更多另外的層面上得出更深刻的理解,翻出更多面向。
四部古典小說,在創作時都不是現在所謂的“純文學”,每個作者在創作的時候都沒有想寫一個需要被頂禮膜拜的作品。它們是河流,是不斷生長的,《西游記》就是至少從明代萬歷年間一直“生長”到了現在,在吳承恩之后,歷代關于西游故事的編演和續寫仍在不斷迭代。每一代人都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它是一個特別成功、特別開放的故事,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常讀常新,不斷演化。
所以經典的傳承不僅是物質意義上的,并不是說我們把《西游記》背過了,就算傳承經典了,傳承意味著我們讓它更豐富,每一代人都為這個經典增加了一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賦予了它新的意義,都把自己的精神氣象注入其中。在《西游記》向我們敞開的關于游戲、未知、歷險、成長的空間中,每一代人站在各自的時間點上,不斷重新解釋作品,也擴展著它的生命力。
當下我們面臨的問題是,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時候,我們要把什么東西放進去,要如何重新去領會《西游記》為我們呈現的那樣一個世界與人生的模式。當我們不再把經典當成過去時態、當成完成時態,在不間斷的、不同時代的人的領會和改編中,經典才真正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真正變成一個能夠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人們對話的東西,變成在我們的生命、在我們的精神中一直活著的東西。
正如《西游記》的故事一樣,經過時間之手不斷淘洗,仍有一些堅固的東西長存于世,未來無窮無盡的讀者還能從《西游記》的故事中不斷生產新的內容,它依然具有無限的可闡釋性,呈現著不可被時間同化、隔絕、忽略的活的狀態,被解讀出嶄新的、豐富的、迥異于原初的意義。
偉大的經典經得起我們的運用和使用。它不像公園,公園里有既定的規則,我們也不能在公園里圈地播種。它是一片廣袤的荒原,我們可以在上面開墾,種田、栽樹,為它澆水施肥,蓋房子、建家園。
偉大的民族經典確實如此,它不僅僅是一部封閉的、自足的作品,同時它也是極具開放性的。經典永遠向我們敞開它無限的可能性,它幾乎就是我們民族精神生活、文化生活的一個空間場所。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游記》就是曠野,無限地延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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